原本只是一座荒山的白梨山,最近多了几座屋舍,地势上好像也发生了些许改变,山脚下多出一大片平地,绿草茵茵,景色使人颇为心旷神怡。
方云汉与黄石公,坐在石桌两侧,各自捧着一个竹杯。
一根竹节切成两半之后洗干净了,恰好就是两个杯子,不过黄石公手里的杯子,是一杯温水,而方云汉手里捧着的,是一杯酒。
他们在这里已经聊了三天三夜,时而以酒与水对饮,任凭日升月落,风来雨去,精神焕发,全无半点疲倦的意思。
“本质上来说,世上的任何事物都是相互联系的,月亮的明暗圆缺,大海的潮汐,草木的生长,太阳的起落,陆地的变迁。甚至这大地之间一颗尘埃的走向,或许都跟九天之外,一颗星辰的生灭,有着些微联系。”
喝完了杯里这残余的一口之后,方云汉带过来的酒终于是喝光了。
他也为这三天三夜的交流做了一个结尾,“你虽然说是被困在了一座小山的自然循环之中,但是这一个小循环,还是在整个天地的大循环之中,只要把握住从小循环混入大循环的这个节点,你就能够跳出这座山。”
“日后束缚你的,就不再只是一座山,而是一片陆地,不过,如果你能在练虚境界之中走得更远的话,那么,总有一天会连陆地也束缚不了你的。”
黄石公点点头:“这也是我之前寻出来的一条路子,不过要把握住这个节点,推算出完整的脉络,分毫不差的从小循环渗透到大循环之中。”
“原本预计,要完成这一步,非二十年苦功不可得,有你以另一个视角来探讨,却让这个时间大为缩减,大约只要十年到十二年的样子。”
黄石公手里的茶杯跟石桌的表面,其实有半寸的距离,他的手捏得很稳,这一点距离在之前的半个时辰里,没有缩减一分,也没有拉长一分。
他腰背脊椎坐的也太直,太稳定。
以至于这个人虽然还是在开口说话,种种做态,仍有人的七情六欲,却越来越像是一座正在浅眠的山。
那种隐藏在道法自然之下的惨烈逆举气概,好像也随之变得更温和了一些。
那不是消失了,只是有了更明晰的变化。
他像是对着一个多年好友一样,带着玩笑却又不失板正的语气问道:“你是要走了吧,临走之前却来帮我一遭,就不怕十年之后,我离开这座山去继续未成的事业?”
方云汉捻了捻手中空了的竹杯,道:“这个问题啊。我先跟你说一说,我在来到白梨山之前想的东西吧。”
“如果有这样的一个人,或者什么不是人的东西,她拥有轻易改变整个世界走向的力量,却已经很久不再干涉世人的选择,你觉得这是什么原因?”
黄石公的眉毛扬起了一些,不说话。
方云汉就接着说道:“我想,也许是因为她并不傲慢。”
黄石公像是没想到这个答案,道:“傲慢?”
“是啊,有些人做事是只要自己爽就好了,但有些人,做出重大决定的时候,支撑他们的动力,维持他们的决心的,应该就是一种‘我做出的选择比其他人更好’的想法吧。”
方云汉平直的说道,“但是这样的心态,就算是为了让世界更好,本质上也是一种傲慢。也许那个存在就是曾经傲慢过,却发现她的选择,并不胜过世间人自然而然的选择,所以不再主动干涉。”
黄石公听完这段,却冷笑了一声:“你说的这种想法,以老夫看来,不过是畏惧责任,所以选择逃避的借口罢了。”
“纯阳子,莫非你也觉得你选扶苏不一定对,所以要帮一帮老夫,若扶苏不成,就由老夫来制衡?”
方云汉坦然地承认道:“我确实是有一点这种想法吧。我也只是普通人,就算是知道的更多一些,又怎么能够肯定未来的发展,一定会比我当初否定掉的那种更好?”
黄石公皱着眉看他,许久之后,叹息了一声说道:“纯阳道人,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,那你可算是一个好人,却绝不可以算是一个志士。你的志气未免太短,决心未免太浅。”
方云汉被他这一通贬低,却不以为意,放下竹杯之后,甚至还轻轻拍了拍手掌,笑出声来。
“你是这样认为吗?那或许就是吧。”
他笑着说道,“不过,那只是神的慈悲,仙的顾虑。如果我只是我,我来的不是这样短暂,那么,我也只会做一个人。”
神的做与不做,其实都是傲慢。那是因为自信只要自己一干涉,人世间绝对无法当场脱离她的选择。
仙的顾虑,也只是有着能够置身事外的底气,所以一开始就想要最好,若不能的话,不如少做。
但是人哪有那样的高度,哪有那样的余裕。
天地之间的大潮一起,人,就只有混于潮流之中,不过是被裹挟或站在浪头上的区别罢了。
沧海横流,无拘无束,人的追求,只是要做自己想做的就行了。
“其实,这世间的练虚增增减减,往后,恐怕绝不会再有一枝独秀的时候,你十年之后脱困的话,不妨先到华山去走一走。”
方云汉站起身来,拱手说道,“贫道还要往咸阳一遭,这便告辞了。”
黄石公也起身还礼,说道:“纯阳道长,慢走。”
方云汉悠然而去,又在临走之前留下一句。
“顾虑我是有的,不过我对扶苏也算有些信心,十年之后你从这里走到咸阳,也许会看到一个仍有瑕疵,却绝不忍心再掀起战火的世道。”
黄石公因为这一段话,多站了片刻,等竹杯之中的水已经凉透了,才举起手来,一饮而尽。
“老夫……希望会是如你所说的这样。”
从白梨山抵达咸阳城,对于现在的方云汉来说,只是悠哉悠哉的走了半日的光景。
天色微暗,太阳已经落下山去,月亮还没有升起来的时候。
咸阳城里,处处都挂着一道道素白长绫,而在宫中,这样的白色更占据了大多数。
已经继位的扶苏,在灯盏旁边放下了奏章,揉了揉发疼的额头。
他这段时间,每日睡眠还不足一个时辰,好在东皇太一虽然死了,月神又独身远走,但云中君思来想去之后,还是选择重回咸阳城。
这位阴阳家的长老,对丹药和权势享受都有一定的追求,远不如其他阴阳家的人那样纯粹,可对扶苏来说,却绝对是可用之人。
云中君新炼制出来的一些丹药,至少还能帮扶苏保持更充沛的精力。
可是嬴政一死,扶苏才明白,坐在这个皇帝的位子上之后,想要不愧对自己的抱负,到底有多难,就算是精力再充沛,也有些应付不过来的感觉,好在还有李斯等人的分担。
繁杂的事物几乎要把他心中的悲伤压到微不可查,今天下午的时候,他无意间,把自己早就想做的一道停止征召阿房宫民夫的命令发出,抬头的时候看到了殿中的素白,才猛然惊醒。
他的父皇还没死多久,这个时候,绝非直接更改旧日政令的大好时机。
那个时候,他才重新品到了自己心中的伤怀。
扶苏推开奏章,在宫殿之中走了,走到窗边拿起了一个小小的玉瓶。
这瓶子里面还是当日在桑海城中收来的酒水。
纯阳子当初让他一天喝一盏,可在嬴政死了之后,扶苏也没闲心计较这些东西,有时候几天不喝,有时候一天又远不止一盏。
这瓶里,大概还能再倒出五杯来吧。
扶苏想着,刚要直接把酒瓶凑到唇边,微微仰头的时候,却就着月光,看到远处宫殿顶端多了一道人影。
那人青衣负剑,意态疏狂,明明隔着这么远,又背着月光,五官都模糊了,扶苏却还是觉得他对自己笑了一笑。
随即,从那人袖里飞出一叠厚厚的绢帛。
那绢帛叠的方方正正,没有半点散乱,飞过了这将近百丈的距离,无声无息,居然也完全无人察觉。
扶苏下意识的放下玉瓶,伸手去接。
东西一落入手中,他就先瞥见了四个字。
《大统典论》。
本该在某个世界的盛唐年间绽放异彩的典论,落到了这个世界,却并不用担心两个时代各种情况不同的问题。
因为这里面提到的问题详尽无比,对于具体各项资源,却又是以较为模糊的代称来概述,可以说只要还是人的世界,拥有一个力量尚未衰竭的国度,那么这本书,就适用于任何一个时代。
扶苏就在这一垂眼之间,再抬头去看的时候,远处宫殿顶端的那人,又已经不见了。
“扶苏公子,长生之道,长生之法,都在其中。”
“贫道,望你能使这泱泱一国,长生不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