盘龙清课钟的钟声三响。
方云汉耳尖微微一动,分出一点念头想到。
‘此等大劫,恐怕要跟当初黄石公的场景大有不同,也该选一个合适的地方当做渡劫之地。’
“嗯……”
三次钟声的余韵,回荡在终南群峰之间。
亭中对弈的无崖子和淳阳道长,渐渐察觉异样。
山上众多宫殿屋舍之中,有极浅极淡的香气蜿蜒而出,嬉戏于万千草木之间,风吹不散。
那有一点点像是奶香,又像是煮沸的净水,正常人的嗅觉根本体会不到。
原属生命初见天日、通灵得情的味道。
两个道门老者望着山上那人闭关的位置,久久出神。
………………
当!!!
辽国的寺院中,铜钟的声响远远的传开。
从唐朝末年,辽国太祖耶律阿保机建国登基开始,佛门就在辽国境内受到极高的礼遇。
辽国的宗室子弟,也经常会到一些有名的寺庙去参拜礼佛,甚至每年都会约定特殊的时节,在寺庙之中做聚会。
萧太后垂帘听政之后,初时倒是与佛门有些疏远,不过今年,自从传出了太后偶感风寒、身体不适的消息之后,她倒是也搬到辽国上京开悟寺之中暂住。
染病的萧太后不喜喧闹,所以单独在这广阔的寺院内部辟出了一片院落,只有随身的一些侍女伺候着。
但寺院梵音,暮鼓晨钟,并没有被特意叮嘱约束过,所以每日还会有这样的声响传入。
炉子里的檀香味满盈于院落。
生长茂盛的古树之下,鬓有白发,风韵犹存的萧太后,正在乘凉。
左右各有侍女,持着硕大的芭蕉扇,在她背后轻缓无声的扇动着。
这个执掌一国大权三十多年的女人,脸色微白,印堂晦暗,面有病容,愁眉不展。
“天佐……”
她刚刚接到了来自边境的消息。
那个能征善战,一直被她视为左膀右臂的好弟弟,死无全尸。
在那战场上,连一点骨灰都没能带回来。
当年萧太后百般设计,困杀了杨业,亲手杀的杨家男丁凋零,如今佘赛花斩她手足,似乎是一场恩仇的轮回,业报还在了她自己身上。
“传令给南院大王耶律楚雄和他三个儿子,带领他的部将,再调集五万兵马,驰援天门阵。”
“命令萧天佑先行一步,去祭拜他兄长,代替天佐,充当护卫任道安的职责。”
一道道命令,有条不紊地发散出去。
萧太后身边的侍女领命而去,动作之间显示出极高的轻功水准。
等到这些务必让她亲自处理的事情,都吩咐完了之后,从院落外的阴影里,又有同等数量的侍女补进来。
这些人的服饰自然是一致的,就连身高胖瘦,也颇为相似,仿佛之前那些人根本就没有离开。
这是一批萧太后亲手训练出来的人,平时负责伺候她的生活起居,其实一个个都能够作为独当一面的情报人员。
无论是对于她的忠心,还是本身的武学资质,都如同金玉那样不可多得,坚不可移。
就算让这些侍女被凌迟而死,也绝不会反叛萧太后,甚至不会露出半点畏惧之色。
但是,就在日光渐渐偏西时,一股莫名的感觉降下来,所有的侍女身体都不自觉的晃动了一下。
她们的意志已经可以克服本能,无所畏惧,可是这一个刹那间,有比人体本能之中更深刻的东西,促使她们感受到了大脑发颤,心脏急缩,恐惧到极点的反应。
萧太后转了一下脖子,从树枝之间投射下来的光影倾斜,使她的五官显得更加深邃,但也更加冷淡、疲倦。
香炉里的烟气构建出难以形容的轮廓。
熊的身体,狼的头颅,蛇的尾巴,鹰的爪子,蝎子的刺,毒蜂的翅膀,斑斓的彩色。
乍一眼看过去,所有能够想象得到的凶险兽类,好像都能够在那轮廓之中,找到一个对应的部分。
但是如果有谁的意志力可以容纳这所有的想象,忽略这所有的联想。
就能够发现,这个轮廓,其实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人形。
轻烟微绿,狰狞如人。
“你又有话说?”
萧太后习以为常的对着淡绿的轮廓开口。
她说话的时候,眼角的余光,瞥见站在她右边的一个侍女,已经失焦的眼神。
其实这整个院子里的侍女,都已经失去了清醒的意识,她们只是凭借着惯性,支持着自己的血肉,僵硬的站立在那里。
就算最近几年,她们早就不是第一次感受到这个东西的降临,她们的脑子,却还是没有办法容纳这气息,自动的昏厥过去。
也难怪,“这个东西”的力量一次比一次强大,一次比一次诡秘。
“它”距离完整,大概已经不远了。
就算是萧太后自己,最近这几个月,也已经被折磨的,快要达到容忍的极限,甚至于压制不住自己外在的表现,使重病的消息,不胫而走。
淡绿的烟雾微有起伏,仿佛是在诉说,又好像只是在单纯的笑着。
如果把那个轮廓视作一个身体的话,那这个东西,就是用“它”的整个身体,在勾勒一个硕大的笑容。
粗犷蛮荒的声音,响彻在萧太后的脑海之中。
萧太后抬起一只手,用尾指的指甲,轻轻刮着颈侧的皮肤,哀伤的垂着眼。
“我的弟弟都已经死在战场上,我却只能躲在这里忍受你的折磨,确实,太无力了。”
“但是如果不拒绝你,我又能怎么样呢?你难道会愿意为我报仇吗?”
那一团烟雾轮廓,欢快而疯癫的跃动着。
“你真的能够保证吗?”
萧太后的手指失去了力量一样,手掌抹在颈侧的皮肤,缓缓的滑落。
“呵!”
笑叹之后,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妇人,眼中有水雾酝酿起来,无比的尊贵之中,反衬出难以承受的柔软。
“与虎谋皮,死而尸骨不能存也。跟你交易,只会更惨痛百倍,千倍,万倍吧?”
“但是,好像我也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。”
她的声音越来越低,湿润的眼睛逐渐合起来。
“我也已经不能选择了……”
烟雾升张,似有若无的轮廓,一瞬间笼罩了整个庞大的开悟寺院落。
成千上万的僧人,无以计数的虫豸,在这庄严广阔的寺院之中制造出的声音。
于诡异的注视下,全都消失了。
院中的萧太后睁眼、起身,往前走了一步,双臂张开,似乎在拥抱着一片死寂。
她在绿色的奇芒之下笑了起来。
辽国上京城中,万木萧萧落,冷如深秋早来一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