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介灵一手托镜,一手抚镜,身上的麻衣每一点缝隙之间,都在向外卷起烟气,汇成一缕又一缕如同鸢尾花盛开的浓烟。
不过这件衣服,始终没有彻底被焚毁。
他面色自若,看着无题小和尚,淡然道:“无题大师来的这么急,莫非是担心我身挟余劲,波及城中无辜吗?”
“主要是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分出了胜负,所以赶来看看。”
无题小和尚蹦蹦跳跳的绕着唐介灵走了一圈,倒吸一口凉气,“嘶!你伤的不轻啊。”
“这种伤,对我们而言,又算得了什么。”
话音未落,唐介灵的衣服里面忽然窜出一大股浓烟。
衣襟、脖子的位置,就像是变成了一个烟囱的出口,喷出一大团烟雾。
这一股白烟之中,夹杂着浓烈的血气味道,带有如同大自然的香气,又有浅浅的腥味。
天地之桥的强者,体内的生命元气纯粹至极,任何动物嗅见,都只会感觉美好、强大,会传出这种让人觉得“腥”的味道,就说明这部分生机已然被摧折。
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,大量的白色烟雾,蓬的一下窜升之后,那麻衣笼罩之下,已经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,而是一具白森森的骨头架子。
月色依旧,万里无云,高耸的城墙,投下阴影半斜。
浑身裹着烟气的麻衣骨架,身高八尺,“形销骨立”,手骨里还捧着一面镜子。
几步之外,看起来尚在童年的稚嫩小和尚镇定自若,眼露好奇。
这一幅场景,说不尽的诡谲,却带着如同鬼狐夜话一般,奇异的魅力。
麻布衣襟之上,唐介灵雪白如玉的下颔骨开合了两下,一点血色从眉心浮现。
成百上千的血肉经络,就从这一个血色的小点之中生长出来,飞速扩张,眨眼之间覆盖全身,接着就是皮肤的生成。
眉、发、胡须,双眼,也一一重现。
麻布长袍又被重生的血肉皮肤撑了起来,空桑教主霜发垂落,面如冰岩之色,完好如初。
“我……”
他正要继续把刚才那句话说下去,突然脸色一动,流露出几分始料未及的神色。
无题小和尚,也几乎和他在同时,显出诧异的眼神。
因为,那刚才被撑得饱满起来的麻布长袍,此刻又瘪了下去。
这一次,空桑教主的皮囊完好无损,但是,从他七窍之间,纯白的热能烟雾,像是喷泉一样涌出。
几个呼吸之后,这副皮囊几乎就瘪成了一张纸。
皮肤之下的血肉、骨骼,都被埋在他体内的十阳圣火之力化去。
但每每在即将把这皮囊也烧掉的时候,极尽沧桑的生机,便骤然涌现,盖过杀伤,又令扁平的皮囊,逐渐向正常的人体转化。
待他五官突出,七窍之中的烟气,也偃旗息鼓。
就在这几句话里面,空桑教主几乎可以说是已经死了两回,又活了两回。
天地之桥这个境界的生命活力,就是如此骇人。
不需要像北冥重生法一样,大量借取天地之气,他们的生命层次早已超凡入圣,心里一个想法传达出来,即可直接复原。
可是再度复原的空桑教主,刚才要说的话,却转了个话头,语调沉了一些。
“看来这一战,我确实是输了。”
他本来以为烧尽血肉的一死一生,已经足够将体内的伤势化解掉,没想到,居然还有余劲藏在他暂未察觉的层次,出现了第二次的爆发。
这一战要是打下去,空桑教主将要受到的伤害,比他预计的,应当会严重很多。
唐介灵说出这句认输的话时,方云汉已追到城中。
此时,另一面城墙上也飘来一个人影,谢非吾不期而至。
“哈哈哈哈,这位就是方会长吧,年少有为,擎世之才,果然名不虚传……”
以谢非吾的实力,就算是隔着十几里的山水,没有亲自去见证,也能够感觉到,在那场战斗之中,是谁更吃亏。
他心里自然是因这个结果而震惊、疑虑的,但却立刻动身,赶来城中,而且他一见了方云汉,立刻就是一番赞扬的好话奉上。
表现的根本不像是一个清高自傲的上古高手。
几句话之后,谢非吾既赞扬了方云汉,又称颂了空桑教主的实力表现,绝口不提他们两个之间的胜负,然后,就很自然流畅的把话题转到了魔宗身上。
“……上古那场莫名的劫难,罪魁祸首,多半便是魔宗的人,谢某人本来还担心,以我们残存下来的实力,无力抵抗魔宗的阴谋,没想到,当今之世也有方会长这样的人物。”
“好啊,我等携手同心,再寻找、培养一些骨干,到时候就算魔宗来袭,也总算是有一些底气了。”
他话里话外,已经把方云汉、空桑教主、无题和尚和他自己,连成一体,完全忽略了彼此的立场各有差别,甚至刚刚还打过一场。
但是这一段的话,不得不说,确实是放眼大局。
只要是个脑子正常的人,这个时候都不该再继续在追求生死之决,搅扰大局。
方云汉听罢,也轻笑起来:“唐教主的功法,让我大开眼界,很有抛开那些琐碎杂事,单纯就武学上来促膝长谈的欲望。”
“不过今日天色已晚,传教的事情,既然已经论定了,也不便再打扰唐教主休息。”
他沉吟了一下,又道,“我听说这段时间,唐教主要么是在相国府中讲经,要么就是直接在大街上为众人宣讲,如今既然不必传教,也不要苦了自己。”
“便与无题大师,一同住在之前我的副会长为大师安排的府邸,如何?”
唐介灵目不斜视,宠辱不惊的说道:“如今这个局面,我还要坚持传教的话,那就是更错误的走法了。”
言下之意,却是默认了跟无题同住的要求。
这也是变相的让无题牵制住这个空桑教主。
“刚好,我先问一问无题大师对那座府邸,有没有什么不满的地方。”
方云汉邀请无题小和尚到旁边,谈了两句。
他们两个各施功力、隔绝内外,就算是唐介灵和谢非吾,也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,但也不外乎是让无题和尚多上心,顺便再刺探一下无题本身的想法罢了。
谢非吾看着他们对谈,心中暗想:到底是年轻,也太急切了一些,这种事情,何必急着当面说呢?看起来是一点小小的礼仪失当,其实真正比传教更不可调节的矛盾,也就是从这种程度日积月累而成。
这人在心中盘算着日后的事,那边方云汉已经跟无题和尚聊完了。
众人不再多谈,各自告别。
………………
另一边,陈五斤的府邸中,刚刚出关的岳天恩,正在听众人讲述最近的事情。
岳、吴等数人,在陈府之中借用轩辕九黎图一同闭关。
按照九黎图中的时感来计算的话,已经过了将近两年的时间。
他们的精神,在那个图中虚构出对应自己现实状况的肉体,无所顾忌的实验,践行自己所能想到的种种法门。
这将近两年的时感之中,他们简直可以说是尝试了一百万种死法。
还都是自己作的死。
但,也总算是把他们以后要走的道路,构建起了一个雏形。
完成了这个雏形之后,当下阶段,继续留在那个图里面,也就没有太大的意义了。
因而,岳天恩第一个完功出关。
他们正从最近大齐局势的变化,说到方云汉跟空桑教主的战约。
方云汉就已经踏进了大门。
他看见了岳天恩,脸上微露喜色,打了个招呼之后,先宣告了今日之战的结果。
“我赢了。”
等厅堂中其他几人反应了一会儿,各自道喜的时候,方云汉面带着微笑,语调却十分郑重的,又说了一句话。
正沉浸在喜悦中的陈五斤、公孙仪人等,都微微愣了一下。
他说:“不过,这个事情还没有彻底的完结,明天我还要去杀个人。”